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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品原文
序：
楓林霜信，放棹琴河。忽聞秦淮卞生賽賽，到自白下。適逢紅葉，余因客座，偶話舊游。主人命犢車以迎來，持羽觴而待至。停驂初報，傳語更衣，已托病痁，遷延不出。知其憔悴自傷，亦將委身于人矣。予本恨人，傷心往事。江頭燕子，舊壘都非；山上蘼蕪，故人安在？久絕鉛華之夢，況當(dāng)搖落之辰。相遇則惟看楊柳，我亦何堪；為別已屢見櫻桃，君還未嫁。聽琵琶而不響，隔團扇以猶憐。能無杜秋之感、江州之泣也！漫賦四章，以志其事。
詩：
其一
白門楊柳好藏鴉，誰道扁舟蕩槳斜。
見來學(xué)避低團扇，近處疑嗔響鈿車。
卻悔石城吹笛夜，青驄容易別盧家。
其二
油壁迎來是舊游，尊前不出背花愁。
緣知薄幸逢應(yīng)恨，恰便多情喚卻羞。
故向閑人偷玉箸，浪傳好語到銀鉤。
五陵年少催歸去。隔斷紅墻十二樓。
其三
車過卷簾徒悵望，夢來褍袖費逢迎。
青山憔悴卿憐我，紅粉飄零我憶卿。
其四
長向東風(fēng)問畫蘭，玉人微嘆倚欄桿。
乍拋錦瑟描難就，小疊瓊箋墨未干。
弱葉懶舒添午倦，嫩芽嬌染怯春寒。
注釋譯文
詞句注釋
白下：南京古稱。
委身句：卞玉京此時不日將嫁。
江頭燕子：疑用“舊時王謝堂前燕”之典，亦可能為“江天燕子”句，不詳。
鉛華之夢：春夢，此處指浪游之生活。
玉杯：謝元暉有：“渠椀送佳人，玉杯邀上客”。
尚湖：常熟古稱。
作品鑒賞
“相遇則惟看楊柳，我亦何堪；為別已屢見櫻桃，君還未嫁。”（吳偉業(yè)《琴河感舊四首序》）
世上最遠的距離未過于兩個彼此深愛的人，四目相對，卻只有折柳作別的話可以說了。吳偉業(yè)，江南才子；卞玉京，亂世佳人。他們本該如傳說中的神仙眷侶那樣幸福的生活著。可這話說的，好像幸福由得人們?nèi)?a class="dict" href="/azgame/od2747207.html">選擇，幸福往往由不得人們?nèi)ミx擇！江南才子也好，亂世佳人也罷，只要命運把他們擺放在錯誤的位置上，他們也只能遠離快樂，淚流成河，把悲劇的愛情譜寫成一首首美麗而又凄緩的歌，而這就是人生的無奈和深刻。
“嬌眼斜回帳底，酥胸緊貼燈前。匆匆歸去五更天，小膽怯誰瞧見？臂枕余香猶膩，口脂微印方鮮。云蹤雨跡故依然，掉下一床花片。”（吳偉業(yè)《西江月·春思》）
這首艷詞寫于崇禎十六年（公元1643年），是年34歲的吳偉業(yè)在送同鄉(xiāng)好友吳繼善赴成都上任的路上途徑蘇州，再次邂逅卞玉京。不同于兩年前在秦淮河上的初次云雨，此時年芳十八的卞玉京已從當(dāng)年那個不解風(fēng)情的雛妓，修煉成了“知書工小楷，能畫蘭，能琴……雙眸泓然，日與佳墨良紙相映徹”這樣一個完全符合士大夫生活情趣和賞玩口味的秦淮名妓了。一邊是“臂枕余香”的肉體歡愉，一邊是“詩詞曲賦”的精神交流，怎能不讓吳偉業(yè)這個在黨爭漩渦中被攪的疲憊不堪的中年男人流連忘返呢？
“與鹿樵生一見，遂欲以身許。酒酣，拊幾而顧曰：亦有意乎？”（吳偉業(yè)《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序》）試問，一個女人能有幾次十八歲？此時卞玉京眼見柳如是、董小宛、顧眉等煙花姐妹一個個依附江南名士，從而跳出紅塵，有了好的歸宿，能不眼熱嗎？眼下又一個江南名士正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，卞玉京能不想趕緊抓過來嗎？所以，酒酣之際或云雨之后，卞玉京總是有意無意的對吳偉業(yè)旁敲側(cè)擊，“吳郎，你愛我嗎？那就娶我吧。”
只是，秦淮河浮華的布景，伊眼中深深的背影，不過都是愛的幻象，誰當(dāng)真誰就上了當(dāng)。吳偉業(yè)雖是當(dāng)朝榜眼又為官多年，但是對出生“衰門貧約”的他而言，歌伎動輒數(shù)千兩的贖身費，仍舊是一大筆支出，這決定了他很難像錢謙益、龔鼎孳、冒襄這些出自官宦世家，家產(chǎn)豐厚的名士那樣，輕松爽快的就為所愛付錢贖身。
其次，當(dāng)時名士納娶歌伎，畢竟還是要受到強大的輿論譴責(zé)的。陳子龍就是因為沒有頂住來自家庭和鄉(xiāng)里的非議，而將已經(jīng)進了門的柳如是“退了婚”，錢謙益、龔鼎孳、冒襄諸君也沒少被人指指點點；錢謙益與柳如是喜結(jié)連理時，家門更是被鄉(xiāng)民的板磚砸壞過。換句話說，如果吳偉業(yè)要把卞玉京娶進門，就要做好直面來自家庭、鄉(xiāng)里責(zé)難的準備。
也許，在卞玉京眼中吳偉業(yè)與其他客人不一樣，可吳偉業(yè)憑什么就不一樣呢？梅村始終只是個普通男人，要說他對卞玉京沒有真愛，那不盡然，可這份愛還沒有到他可以為之不顧一切的地步。卞玉京“臂枕余香”的嬌嫩，“琴棋書畫”的才藝，更多的只是吳偉業(yè)在慘烈、瘋狂的黨爭生活下的一種精神調(diào)劑。
可是，沒有拆不散的夫妻，只有不努力的小三。作為一個普通男人，吳偉業(yè)在愛的代價前，面對卞玉京的旁敲側(cè)擊，“生固為若弗解者”，選擇沉默裝傻，這不奇怪。此時，如果卞玉京逼的再急一些，手段再狠一些，以吳偉業(yè)的性格，玉京最終得償所愿的希望很大。本來，如卞玉京這樣的煙花女子要想“從良”，不玩點心機，不耍點手段，那是沒有希望的。不巧，卞玉京雖閱歷風(fēng)塵，可畢竟還只是個18歲的丫頭，還有那么點小女生的驕傲和稚嫩。“長嘆凝睇，后亦竟弗復(fù)言”，面對梅村的裝傻充愣，玉京只是一聲嘆息，卻沒有進一步的行動。一段佳緣，就在雙方的扭捏下，東付流水了。只留下，當(dāng)年，兩人在最后一夜的溫存后，梅村依依不舍寫下的《西江月·詠別》
“烏鵲橋頭夜話，櫻桃花下春愁。廉纖細雨綠楊舟，畫閣玉人垂手。紅袖盈盈粉淚，青山剪剪明眸。今宵好夢倩誰收，一枕別時殘酒。”
可以肯定，吳偉業(yè)在寫下這首《西江月·詠別》時，不會想到他與卞玉京一別就是七年，更不會想到期間會經(jīng)歷明清易代的社會大變故。七年之后，兩人再見，已是滄海桑田，雖然錢謙益、柳如是夫婦有意撮合這對命運多舛的有情人。可是，已到了錢家的卞玉京就是不愿下轎見吳偉業(yè)，吳偉業(yè)也自覺沒有面目再見卞玉京。
是啊，在清兵南下，卞玉京一個弱女子最需要人保護的時候，吳偉業(yè)在哪兒？吳偉業(yè)在自顧逃命。在流離失所，卞玉京一個歌伎失去經(jīng)濟來源的時候，吳偉業(yè)在哪兒？吳偉業(yè)守在老婆孩子身旁。卞玉京有充足理由不再見吳偉業(yè)，吳偉業(yè)也沒有絲毫臉面再見卞玉京。可是，兩人畢竟還是余情未了，卞玉京雖然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，但此時無聲勝有聲；吳偉業(yè)更是被撩撥了他那根早已麻木的心弦，眼淚成詩，寫下了《琴河感舊四首并序》，詩前小序，尤其惆悵莫名，哀婉動人：
“……余本恨人，傷心往事。江頭燕子，都非舊壘；山下蘼蕪，故人安在？久絕鉛華之夢，況當(dāng)搖落之辰？相遇則惟看楊柳，我亦何堪；為別已屢見櫻桃，君還未嫁。聽琵琶而不響，隔團扇以猶憐，能無杜秋之感、江州之泣也……”
此后數(shù)月，卞玉京忽然來訪，與吳偉業(yè)一同泛舟江上。故人重逢，共敘往事，卞玉京一個弱女子堅毅不屈的氣節(jié)完全征服了膽小懦弱的吳偉業(yè)，使吳偉業(yè)對卞玉京色藝風(fēng)情的欣賞，轉(zhuǎn)化成了對她人格上的崇敬。如果說，之前吳偉業(yè)與卞玉京的愛情，僅限于嫖客與妓女間的情感糾葛；那在這之后，兩人的愛情，超越了肉體，超越了忐忑和占有，升華成了精神上可以完全理解、尊重、互相支持、互相撫慰的堅定戀人。
吳偉業(yè)懷著對卞玉京深沉的愛，將玉京此次來訪所說的故事，寫成了長詩《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》。詩中向來膽小懦弱的吳偉業(yè)將矛頭直指順治帝，隱晦的抨擊當(dāng)年順治荒淫漁色，下旨抓拿江南的歌妓樂工一事，并高歌了卞玉京區(qū)區(qū)一個風(fēng)塵女子，但風(fēng)骨凌然，不恥淪為屠殺同胞的異族的泄欲工具，寧可餐風(fēng)露宿，流離失所，也要扮成道士化妝潛逃。
相愛的兩個人，未必要是綁住的兩個人，而是彼此交換一個關(guān)心的眼神，看到對方在不安的世界中找到安穩(wěn)。明亡之后，吳偉業(yè)不但經(jīng)濟日趨拮據(jù)，政治境遇也日益險惡，隨時有殺身之禍，這樣與其相濡以沫，再害了卞玉京下半生，不如樂見卞玉京在當(dāng)時險惡的環(huán)境中找到片刻的安穩(wěn)。
難能可貴的是，雖然之后卞玉京先后依附吳中富戶與江南名醫(yī)鄭欽諭，雖然吳偉業(yè)手頭也不寬裕，雖然兩人已不再有肉體關(guān)系，但吳偉業(yè)始終保持著對卞玉京的經(jīng)濟資助，直到十年后，吳偉業(yè)被卷入“奏銷案”，身陷囹圄。試問，這不是愛情，什么又是愛情呢？
康熙元年，即公元1662年，卞玉京最后依附的名醫(yī)鄭欽瑜年老去世，卞玉京又一次失去了經(jīng)濟來源。此時的卞玉京已年過三十，對一個歌妓而言，年過三十意味著什么？是不言而喻的。更嚴峻的是，當(dāng)時清政府出于打擊江南士大夫的目的，瘋狂羅織罪名，牽連甚廣的大案一個個向江左襲來，光一個奏銷案，被捕被殺的江南士紳就有一萬三千七百余人，而這些人本來都是卞玉京的經(jīng)濟來源衣食父母。試問，在白色恐怖下，江南士紳個個靜若寒蟬，誰還有心情去豢養(yǎng)一個年老色衰的歌妓呢？
此時此刻，十年來一直默默資助卞玉京的吳偉業(yè)，又何嘗不想出手幫幫老情人呢？只是，此時的吳偉業(yè)已因為“奏銷案”而被羈押在京一年有余了，實在是再沒有能力幫到卞玉京了。惟有天天以淚洗面，失聲痛哭，為老情人牽腸掛肚；除此，梅村實在是做不到什么了。人生之大悲，莫過于知道深愛之人瀕臨絕境，自己卻無能為力。
康熙七年九月，即公元1667年9月，已在北京苦牢拘役7年之久的吳偉業(yè)終獲釋放。獲釋后，年逾花甲的吳偉業(yè)（58歲）連家都沒回，就急沖沖的來到無錫惠山祗陀庵錦樹林，在一個孤零零的墳頭前，老淚縱橫，掩面痛哭，他來看此生至愛卞玉京來了。此時，距卞玉京死于貧病已有三四年的時間了。
此時的吳偉業(yè)修辭手法已入化境，感情更是深入骨髓，不可磨滅，真正達到了“文質(zhì)彬彬，艷而有骨”的至境。從而“寫”下了他一生中最好的作品《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序》。全文有種濃的化不開的悲傷，“油壁曾聞此地游，誰知即是西陵墓”，這錦樹林之原，本是兩人年少時，畫畫，寫詩，琴瑟相合之所，不想今日卻成了兩人天人永隔之地。
文前小序中，吳偉業(yè)提及卞玉京為了報答鄭欽瑜的豢養(yǎng)之恩，在鄭去世后，用了三年時間，刺舌血書《法華經(jīng)》報恩。只是此說與時間有所出入，恐不存在。也許，吳偉業(yè)是想借刺舌血書《法華經(jīng)》這樣的極端方式，來隱晦的表現(xiàn)卞玉京即便在最后失去經(jīng)濟來源的時刻也寧死不侍清犬和漢奸的民族氣節(jié)。
吳偉業(yè)，海內(nèi)知名的江南才子；卞玉京，艷名遠播的秦淮名妓。命運對他們是不幸的又是幸運的。不幸的是，梅村與玉京始終相愛卻不能相伴；幸運的是，風(fēng)云際變后，兩人的愛情從單純?nèi)怏w的歡愉升華到了精神的契合。一首情詩竟比一個親吻更長，吳偉業(yè)、卞玉京，這對相知相識相愛了二十余載的有情人，雖然真正在一起相處的時間如煙花般短暫，可他們的愛情卻譜出了《醉春風(fēng)》、《西江月》、《琴河感舊四首并序》、《聽女道士卞玉京彈琴歌》、《過錦樹林玉京道人墓并序》這樣的傳世名篇，它們在中國文化史上都如流星般絢爛，注定被后人傳誦千年、萬年。梅村、玉京，幸乎，不幸乎？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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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